南城
“陆相死了,真是可惜,我本来还说要让你们兄弟相见的。”
小江子推开简陋的房门,看着蜷在阴影里的那一团,眉宇间闪过一丝阴狠。
那人影动弹了一下,黑暗里隐约听见有锁链摩擦的声音。
“你不是一直想要去见陆遗么?怎么听到他身死的消息这般淡定?”
小江子走近了几步,停在那团黑影面前。
“我大哥不会死的,我不信。”
陆遇之攥紧了袖摆,手心被掐出了深深的指痕。
“你不信?”
小江子低头,一把将蜷缩成一团的陆遇之拽了起来。
陆遇之眸光暗淡,身形消瘦,身上的伤疤还没有消退,脖颈上的烙印格外刺眼。
“走吧,我带你去陆家。”
陆遇之闻言开始挣扎,他不想以这样的面目回陆家。这身皮囊,肮脏到令人作呕,他不会顶着这一张脸回陆家。
小江子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,抬手扳过他苍白的下巴,粗粝的大掌摩挲着他脖颈处的烙印,随后陆遇之只觉得那烙印也火辣辣的疼。
“陆遗落下了山崖,你不回陆家,要看着陆家被其他家族瓜分殆尽么?退一步说,若是陆遗落下了山崖也没有死,你焉知不能与他再重逢?”
陆遇之停止了挣扎,垂着头不再说话,任由小江子将他带出了这座阴暗的小房子。
他已经数日没有见过阳光了,眼睛被日光刺的生疼,叫他下意识抬手遮住了眼。顶着这一身肮脏的烙印,他不想再见任何人。可是陆家现在无人主持大局,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陆家分崩离析。就算要寻个安静的地方了结性命,至少也要等到大哥回来。
这个人将自己救出了红楼馆,又日日蒙着脸,他猜不到他的身份,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要帮他,但他如今深陷囹圄,没有人再能帮他了。
曾经风光无限的陆大公子早就死了,活下来的,只是红楼馆里的一个娼妓。
小江子打量了他半响,才丢给他一个黑色的帷帽,“你既不想见人,便戴上吧。但是别怪我没提醒你,你回了陆家总归是要抛头露面的。”
陆遇之接过帷帽,将自己脖颈以上遮的严严实实,才开口道:“我不知道你是谁,你的目的是什么,但你既帮了我,我日后有机会总会报答你的。”
小江子嗤笑了一声,不再说话。
这陆大公子是个蠢得,真把自己当成了解救他的恩公,他不介意逗弄逗弄误入虎穴的小绵羊。
陆府
“家主生死不明,你们如今就开始肖想陆家的财产了么?”
老秦带着陆家的一行人死死的守在陆府的书房,瞪着院子里的一众人等。
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,平日里没有少受家主的庇护。如今家主遇难的消息一传出来,这帮老匹夫便现出了狐狸尾巴。
“你们如此不念旧情,难道是要眼睁睁的看着陆家分崩离析么?”
众位长老面面相觑,眸子里却夹杂着不加掩饰的贪欲。
“老秦啊,你不过是个管家而已。何况我们都知道家主跌下了悬崖,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。”
老秦冷眼看着这一群长老,冷哼了一声道:“陆家家仆只认家主印,你们没有家主印,谁都不能擅闯陆府的书房。来人,将他们轰出去。”
随着老秦的一声令下,一道道黑影越过廊檐,暗卫手里握着长剑,直指众位长老。
“放肆,我们可是陆家的长老,我看你们谁敢乱来。”
眼看着双方僵持不下,气氛凝重,两个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院子外头。
“我大哥尚未归来,我看你们谁敢动?”
陆遇之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微微颤抖,顶着众人的目光,一步步走进了院子。
“你是?大少爷?”
老秦显然是将陆遇之的声音听了出来,心中的大石头也落了下来。还好,大少爷在这紧要的关头赶了回来。
“遇之?”
那先前格外嚣张的黑袍长老紧紧皱眉,“遇之,既然回来了,怎么在舅舅面前这般藏头露面,难道还要故作玄虚么?“
陆遇之能在这个时候回来,他自然是高兴的。陆遗生死不明,正是将陆遇之推上家主之位的好时机。
陆遇之停下脚步,声音有些嘶哑,“舅舅,我之前眼睛受了伤,见不得日光。舅舅若不信,我进房里叫老秦替我验明正身。”
老秦深深的望了一眼另外一个立在不远处戴着面具的人,点了点头,将陆遇之迎了进去。
“老秦。”
陆遇之颤了颤手,揭下了黑色的帷帽,苍白的脸孔露了出来。
“大少爷,你可算回来了,家主……家主寻了你好久了。”
提起陆遗,老秦长长的叹了一口气。
家主或许料到此行危险,恐途中生变,临行前将家主印交给了自己。只待大公子回陆府,将家主之位转交给大少爷。
陆遇之垂眸,低声问道:“大哥真的坠入悬崖了,是么,可找到大哥的尸身了?”
老秦摇了摇头,“家主坠于东丘和南境交界的深渊,深渊寻不到下去的路,所以也并未寻到家主的尸身。不过,家主交代了,等大少爷一回陆家,便将家主印交给您。以后,您就是陆家新任的家主了。”
陆遇之看着老秦捧在手心里的家主印,犹豫着不肯接手。
“大少爷,陆家正值多事之秋,若没有人主持大局,只怕陆家……当真就要分崩离析了呀。”
没想到兜兜转转,这个家主印还是到了陆大公子的手里。
老秦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许久不见的陆大少爷,大少爷瘦了,脸色也不好看,想来是在外头受了不少的苦。他是陆府的老人了,是看着几位少爷一起长大的。都说遥寄少爷聪慧,天资过人,就连老爷也将陆家兴复的希望寄托在遥寄少爷身上。遇之少爷看着纨绔,其实私底下性子是最好相处的,将老爷身上的嘴硬心软学了个十成十。
可遇之少爷不适合做家主,这点他也清楚。遇之少爷年幼时被一众陆家分支盯着,当做靶子一般,吃过的食物都要验了又验,替遥寄少爷挡了不少的黑手。老爷生前总念叨着等遥寄少爷做了家主,遇之少爷便能过的轻松些了。
只是天意难料,最终,这家主印还是交给了遇之少爷。
陆遇之接过了家主印,却在察觉到老秦的目光时下意识的抬手挡住了脖子。
“家主,你……”
老秦脸色难看,看着苍白的指尖一点点展露,看到印在白皙的脖颈上那个赤裸裸的娼字,膝盖一软跪在了陆遇之的脚下。
“家主,您……受苦了。”
难怪遇之少爷要带着帷帽,这样不堪的痕迹,若是叫旁的人看到,便成了陆家的笑柄。
陆遇之不动声色的拉高了衣领,冰凉的手掌扶起了老秦。
“会好的,等哥哥回来,一切都会好的。”
他想在临死之前,再见哥哥一面。
在哥哥没有回来之前,他会一直替哥哥守着陆家,等他回来。
深渊
陆遗睁开眼,眼前是一片白色的帷帐,浑身的筋脉似乎像是被人打碎又重组了一般。四肢难以动弹,陆遗的额头渗出了冷汗,艰难的动了动手指。
从悬崖上摔下来,居然没有死。
他还以为,自己就此这样死了呢。
可惜,没能将陆听和李旸一起送回南境。甚至,至今也不知道遇之的下落。
“小兄弟,你可算是醒了。”
门口传来了脚步声,陆遗偏过头去,看着一个身穿蓝衣面容清秀的男子端着药走到自己面前。
“阁下是?”
这深渊下居然还有人居住在此,陆遗打量着他,这人虽然面容清秀,但眼角隐约夹杂着一丝细小的皱纹。
“我比你年岁大,你就唤我一声宋哥便好。”
宋温暖将药搁在了一旁的桌案上,自从贺朝放弃了柱国之位带着自己隐居,贺朝担心老皇帝后悔,便带他寻了这么个地方。说起来他许久不入江湖,只听闻江湖四隐势力渐渐退隐,到底是老了,也不晓得外头的风风雨雨了。
“多谢宋哥相救之恩,鄙人陆遥寄。”
“你是陆家的人?南境的陆家?”
又是一个沉厚如钟的声音自门口传来,一个身穿黑袍的年纪四十的男子也走了进来,抢过了宋温暖手里的药碗,眸子里隐约有些不满。
“小子,你既然醒了,便自己喝药吧。”
贺朝说完这话,当着陆遗的面一把揽过宋温暖的腰,两人举止格外亲密。
陆遗怔楞了一瞬,想来是猜到了两人的关系,回过神来艰难的动了动手臂,半天也没撑起身子来。
“前辈,我实在是……心有余而力不足。”
陆遗被身上隐隐传来的疼痛痛的喘着气,面露难色的望着一旁的药碗。
宋温暖嗔怪的望了贺朝一眼,贺朝才不情愿的将人松开伸手端着药碗,拉着陆遗的衣领一手将陆遗拽起来靠着榻,将药碗送到了他的嘴边。
“你唤他贺大哥就好,就是贺大哥在深渊里发现你的。”
贺朝看着陆遗将碗里的药喝完,眸子里隐隐有些复杂。
“你父亲可是陆丰?”
迎着对方毫不避讳直勾勾的眼光,陆遗点了点头。
“贺大哥认识我父亲?”
贺朝站起身来,揣着胳膊继续打量着陆遗。
“我当年辞官的时候,陆丰还没当上陆家家主。你父亲还好么?”
陆遗垂眸,原来是父亲的故人。
“父亲去年病逝了。”
贺朝顶着宋温暖不满的目光闭上了嘴,不再说话。
“那小陆啊,你是怎么掉下深渊的啊?贺大哥替你把脉的时候,发现你身上还被人种了蛊。”
宋温暖的脸色有些凝重,既然这位小兄弟的父亲是贺大哥的故交,他自然是希望能帮到他的。
蛊毒么……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蛊,怪不得师兄都看不出异常。
陆遗敛眸,出口的声音沙哑苍白。
“都过去了。”
他已落下深渊,追究这些都没有意义了。
他只是担心,东夷关是否已经被南境收复,遇之是否安全的回府。至于其他的,已经不是他能管的了。原本就想着东夷关事了,他便辞官云游四方。
如今阴差阳错的被父亲的故交救了下来,也算是缘分吧。
往后便是待在这深渊里,也不失为是一个好去处。
宋温暖看出了他不想多说,便也不好再多问,只道:“小陆,贺大哥会尽力为你解毒,这段时间你便留在这里将身体先养好吧。”
一旁的贺朝闻言当即拉长了脸,“我可没有同意替这小子解毒。”
“嘶”
宋温暖悄悄掐了一把贺朝腰间的软肉,倒叫他老实了下来。
“真是晦气,我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个清净的好地方。”
贺朝这样说着,冲着陆遗黑着脸道:“我可没说能把你治好,看在我同你父亲相识的份上,我勉强一试。”
陆遗张了张口,唇边扯出了一丝苦笑。
“麻烦两位前辈了。”
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,陆遗才松开了紧攥的手心,长舒了一口气。
秦钟说自己的病和南疆之行有关,想来他那段时间便是因此生了一场大病。所以,小十四从一开始便防着自己,给自己下了这样不易察觉的蛊。
既然如此,又为何做出一副非他不可的深情样子,哄着自己喝下一碗又一碗的药。
或许,从一开始,他的陛下,就想让他死。
心口隐隐作痛,陆遗无力的阖紧了黯淡的眸子,小十四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。
小十四是个坏孩子,他以后……再也不会相信他一句话了。
陆府
“家主,陛下来访。”
老秦将手里的药膏放下,小心替陆遇之披上了外衣。黑色的大氅遮住了遍体鳞伤的伤口,陆遇之面色阴沉,随即嘴角扯出了一丝冷笑。
“他还来陆府做什么?害的大哥坠下悬崖还不够么?”
小皇帝坐在陆府厅堂,等了许久,才见到姗姗来迟的陆遇之。
“你还来做什么?”
陆遇之看着面前这人,恨不得要将他脸上虚伪的面具亲手撕烂。
小皇帝似乎也很是疲惫,面色憔悴,嘴唇失了血色。
“这是从陆听那里要的解药,可以解你身上的蛊。陆听交给你,随你处置。”
呵
陆遇之攥紧了衣摆,一双眸子里燃烧着熊熊火焰。
“陛下这是做什么?为了补偿陆家?您不觉得你特别可笑么?我的蛊解了又如何,我大哥能回来么?”
小皇帝将手里的药瓶扔在了桌子上,“这药给你了,吃不吃随你,朕不想同你多说!”
小皇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,只留下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陆听。
老秦拿起药瓶,小心翼翼的递到了陆遇之面前。
“家主,还是将解药服了吧。若是遥寄少爷回来知道您身上的蛊毒被解了,也会很高兴的。”
陆遇之垂眸盯了那药瓶半响,终是接了过来。
他曾经为了这解药匍匐在陆听脚下,如今终于得来了解药,心中却只剩悲凉。
这解药,服与不服,对他来说,都不大重要了。
看着陆遇之将药瓶放进了袖子里,老秦还想开口,却看着陆遇之摆了摆手,示意他退下。
唉,这些少爷,真是一个比一个倔……
“不想吃解药?怎么,你是想做完这些去死是么?”
小江子走了进来,半倚着屏风,瞧着陆遇之的眼神格外暧昧。
陆遇之皱眉,“不用你管。”
小江子冷哼了一声,猝不及防的拽开了陆遇之的脖颈,瞧着那个烙印,指尖轻轻在那个字上面打圈。
“就因为这个烙印?”
陆遇之挣扎了几下,随后颓然的低下了头,任由小江子把玩着那个令他无比屈辱的烙印。反正在这个人面前,他什么难堪的样子都被他看去了。他陆遇之,早就没什么脸面了。
“我有办法帮你去了它。”
小江子瞧着对方蓦地亮了的眸子,眼底闪过了一丝嘲讽。
反正他的父亲死了,他也没了南疆氏族的少族长之位,天下之大,没有他的去处。他也不妨和这位有趣的陆家主好好玩一场游戏,啧啧,小绵羊亮晶晶的眸子,可真是好看极了。
陆遇之犹豫了片刻,语气有些忐忑。
“真的……能去了它。”
如果真的可以去了这个耻辱的印记,他便不必日日戴着帷帽了。
炽热的指尖游弋在白皙脆弱的脖颈之间,陆遇之目光灼灼的盯着面前这个人,眸子里隐隐有些期待。
“自然。”
小江子低头凑近了陆遇之的耳畔,温热的呼吸叫陆遇之脸上升起了一丝诡异的绯红。
“你这双眸子亮起来多好看啊,我不想看你难过的样子。”
小绵羊,游戏开始了。
朱安殿
“陛下,将药喝了吧。”
小宁子端着药碗的手腕都在发抖,陛下自收复了东夷关以后,整个人便似迅速枯萎的青藤一般,亲眼看着丞相坠崖,若不是伏龙卫将陛下打晕了,只怕陛下是要随丞相一起跳下去了。
“都下去,朕不喝药。”
小皇帝伏在桌案上,一头青丝散乱,玉冠被扔在一旁。
“陛下,求您了。您若伤了身子,叫南境的百姓可怎么办啊,您可是天下人的君主啊!”
他从未看过陛下这般疯魔的样子,不吃饭也不睡觉,非逼着太医往香里兑着迷香才能休息片刻。
“他还活着,他还等着朕,等朕处理完手里的国事,便去寻他。”
小宁子闻言心中咯噔一下,陛下莫不是要弃了这个龙椅。
“陛下,您三思啊!丞相真的已经去了,丞相生前记挂着替南境收复旧土,若是陛下轻易丢了这个担子,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丞相的心血!”
“给朕滚出去!”
小皇帝步伐踉跄,喉咙间血腥气不断翻涌,弯腰呕出了一大口殷红的血,染脏了笔下的奏折。
他才不要记挂南境,记挂百姓!
他从前为了坐稳这个皇位,不择手段的利用那人替他谋划,可如今南境再无威胁,朝堂上再没有令他忌惮的人,他却觉得这龙椅格外冰冷。
“陛下,太医!太医!”
小宁子慌慌张张的跑了出去,直奔太医院的方向。
“砰。”
小皇帝弯腰,吃力的伏在桌案上,手中紧攥的狼毫被折成了两半。
什么皇位,什么龙椅,没了陆遗,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。
陆遗不能离开他,他要陆遗,他只要陆遗。
他什么都不要了,他只想要陆遗陪着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