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遗这段时间病情时好时坏,有时觉得自己身子稍好了些便想下床走走,偏偏不大一会儿病情便严重了。小皇帝这段时间格外听话,他起不了床吹不得风,小皇帝便将朝中那些大臣的折子通通都拢了过来坐在榻前念给他听。
陆遗想离开朱安殿,可病情反复,小皇帝不准他出宫去,进出朱安殿的太医来来回回进出了一波又一波,却始终查不清陆遗的病症。
陆遗自己也觉得疑惑,可他的身体确实是一点点衰败下去的。有时候他看着趴在榻前格外乖顺的小皇帝,也曾疑心过自己的身子是不是他动了什么手脚。想到半夜,又觉得自己实在可笑,竟觉得小十四想杀自己。
若真的想杀了自己,待在朱安殿里这些时日自然有机会动手的,不会拖到现在。
“陆遗,西荒传来了喜报。秦钟赶去前线,同秦臻一起坚守防线,甚至夺回了两道防线。最后一道防线眼看就要夺回,西荒似乎已经在准备递上求和的降书。”
小皇帝睁着一双晶亮的眸子,将手里的奏折碰到陆遗面前,缩在他怀里念给他听。
陆遗舒展了眉头,李旸早在一月前被送去东丘和亲,东丘信守承诺同南境结盟。西丘各国想必也是听了消息,才越发收敛。可惜他那段时间病的太重,醒的太晚,终究还是没能拦住东丘祭司将李旸带走。
南境需要尽快强大起来,西荒北疆各国虎视眈眈,东丘尚是一头狠厉的野狼,不得轻视。若有朝一日南境一旦暴露弱点,只怕战事一起,南境便没有第二位公主送去和亲了。
小皇帝扯了扯他的衣襟,凑过去吻他冰凉的嘴角。
“陆遗,不要生气了,好不好。将李旸送出去实在是无奈之举,往后这样的事情我再也不做了。”
小皇帝如今态度格外温顺,缩在陆遗怀里像极了温顺的猫,这也是他病了的这一个月听小皇帝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李旸。
“陛下,不必战战兢兢。我阻拦李旸只是觉得南境实在不到同东丘示弱的地步,可事实证明,陛下才是对的。西丘忌惮两国联姻,立马收敛了爪牙。陛下,这件事,您比我处理的更为妥当。”
陆遗虽这样说着,可午夜梦回总能梦见那一双同自己胞妹几近一模一样的双眸。漆黑,荒芜,悲凄万分。
终究是他辜负了李旸。
小皇帝闻言心情颇为愉悦,又眯着眼去哄他。
“李旸好歹是我的妹妹,东丘祭司格外喜爱她,我总不会将她往火坑里推。再说,她亲眼见你捅了废太后那一剑,我也担心她心存怨怼。”
小皇帝蓦地闭了嘴,才想起来当初是自己逼着陆遗处置了废太后。自诏狱一事后,陆遗将该处置的张家小少爷和朱允都处置了,独独留了冷宫里的废太后。陆遗不说,他也不敢冒然处置。因此,李旸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尚在人世。
陆遗将小皇帝眉眼里的悔意看的清楚,知晓他也怨怼不该在自己面前提起过去的事情。可他当初心里的气,早早便在太清殿的那三天里泄了个干净。
他无意同小皇帝纠结过去的事情,他也不喜欢这人总战战兢兢的对着自己。分明他从前也不是这样的,陆遗将小皇帝面对自己的惶恐不安看的清楚。如今他二人心意相通,他也不愿意总叫过去的事情横阻在两人心中徒生嫌隙。
“瑾安,从前种种,早便过去了。你不必时时刻刻用那些来折磨自己,我们往后相处也自在些。”
小皇帝闻言怔楞了一瞬,指尖下意识的便摩挲着陆遗的嘴角。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见陆遗这样唤自己了,说起来,瑾安还是陆遗亲自给他取的字。
就这样一直下去吧,借着药操纵着陆遗体内的蛊,叫他只能待在这朱安殿里,眼里只有自己一人。每天同他缠绵悱恻,叫他全身上下时时刻刻都沾染自己的味道,如此他才能安心。
东丘
一处阴暗无比的暗宫里,李旸捂着嘴,握着脖子上的锁链不叫它发出声响。
“殿下,你又藏到哪里去了?”
熟悉而又叫人遍体生凉的声音叫李旸愈发的恐惧,这个疯子又来了,皇兄竟真的将自己送给了这个疯子。
她自从被带进了祭司府里,便被囚在了这一处暗宫里。从前在冷宫里她便沾染上了嗜光的习性,缩在黑暗里只会叫她不安。可东丘祭司偏叫她躲起来,若是叫他找到了她,便免不了要生生被折腾掉半条命。
不,不该是这样的。
她是南境无比尊贵的公主殿下,如今却只能日日被锁链拴着陪一个疯子玩着日复一日的游戏。再这样下去,她就会被逼疯了。就像那日被拴在马后的那个戴着面具的奴隶,她没见过他的脸,可大祭司总当着她的面拿那些恐怖的东西折腾他,那日甚至还用了蛇。
五颜六色的蛇横亘在遍体鳞伤的躯体上,画面扭曲又惊悚。
世间怎么会有这般狠毒的法子,她仅仅是跪在一旁看着,便觉得要被逼疯了。果然,那个奴隶生生被逼疯了,听人说祭司叫人拿了狗链拴在了暗宫旁边的一个院子里,每日每夜她蜷缩在暗宫的黑夜里都能听到那人痛苦的呻吟声。
畜牲,将人折腾的疯了也不放过。
“殿下,我找到你了。”
冰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,锁链被人握住,李旸脸色苍白,看着来人瞳孔一缩,身子僵着被那人拽着脖子上的锁链生生拖了出去。
暗宫里越来越多的蜡烛被点亮,灯火通明。
李旸将唇都咬破了,瞳孔里满是恐惧,四肢没有铁链束缚,但她却不敢动。那人说了,她若动一下,架子上的东西便用一样。
她从前喜爱光,但如今恨不得日日夜夜蜷缩在黑暗里。暗宫的灯火昭示着她即将面对数不尽的折磨,她,怕了。
不,不可以,她要报仇,她要回南境,她不能疯掉,她是南境唯一的公主殿下。李未拾,她这位好皇兄,总有一日她会杀了他。
太清殿
“陛下,宋小将军的信。”
小宁子将信呈了上去,手上还端着酒壶。
他伺候陛下久了,愈发的害怕陛下。可惜师傅如今什么也记不得了,他没了师傅的教诲,成日里战战兢兢惊恐度日。
陛下只有在丞相面前才是正常的,离了丞相,陛下就像是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,盯着谁都让人徒生寒意。
“小宁子,可在陆府里找到龙纹扣了?”
小宁子仓皇的跪下,不由得捏紧了袖摆。
“奴才没用,暗棋将陆府来回翻了个底朝天,也没有找到龙纹扣。”
小皇帝阴沉着脸,难不成那陆听是骗自己的?若真的在陆府见过龙纹扣,为何整整一个月过去了,龙纹扣还没有下落。
那个老东西果然惯会作弄,死了都不肯将那龙纹扣交给自己。若不是陆家肯认陆遗这个家主,他都要怀疑陆遗是老皇帝的私生子了。那世代传袭给储君的龙纹扣,居然在当朝丞相的手里。若叫那群拥护陆遗的大臣知道了,只怕当即便杀进宫来扒了自己的龙袍叫陆遗黄袍加身了。
“再仔细的搜。另外,东丘那边如何了?”
小宁子凑近了些,将东丘祭司府的近况事无巨细的报给了他。
“陆遇之疯了?”
小皇帝垂眸把玩着掌心里的酒杯,嘴角扯过一丝冷笑。
“将人接回来吧。”
若真叫陆听将人玩死了,陆遗……应当会生气的吧。
“陛下,祭司将人看的紧,便是疯了也不肯饶过大公子……只怕难以将大公子接回来。”
小宁子面露难色,他是亲眼看到过那个东丘祭司是如何折腾陆大公子的。
从前都是做了十几年的兄弟,他想不明白是怎么下的去手,难怪丞相将那人的手砍去了一只。
“送些玩意儿给公主殿下,他有了新玩具,自然没有精力看着他了。你尽快将人弄回来,别叫他死了。”
小宁子将头垂的更低了,低声应了便不再说话。
小皇帝将手里的信丢到了火盆里,西荒战事已稳,宋叙一旦抵达西荒,暗棋便可动手取了秦家父子的命。他早看厌了秦钟朝堂上的那一副嘴脸,往后终于看不见了。
夜深了,小宁子洗净了手上的血,远远看着庭院前立着一个人,手里还提着宫灯。他如今是太监总管了,有自己独立的院子,夏温喝了那药,没了记忆,他便将他留下了。
“师父,这么冷的天,你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好?”
小宁子抬手轻轻扫去了下完大氅上沾的雪花,冰凉的指尖情不自禁的攀上了夏温的眼角。
师父如今没了记忆,他便再不掩藏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龌蹉心思。他不是一个真太监,日日同没了记忆的夏温待在一起,总能尝尽欢愉。
夏温没了记忆,性子也同从前大相径庭,他稍稍亲近夏温,便见那人红了脸。小宁子的指尖滚烫,夏温不由的捏紧了手里的长柄。
他只知道自己三十出头,是个太监,眼前这个人是他从前的徒弟。他因为替陛下办差使摔伤了脑袋,他的徒弟便顶了班,将他留在自己身边照顾。
小宁子对他极好,连那种秘密都告诉了自己。他也由得这人亲近自己,索性他日日待在这个庭院里,也没有人在他面前嚼舌根。
“没……没有那么冷。天寒了,你往后记得回来早些,桌上的饭菜我都热了两回了。”
夏温一头的长发被一根蓝玉簪子挽住,三十出头却生了一副二十岁的容颜,小宁子突然想起从前有丫鬟说夏公公是宫里一顶一的美人,转头便被夏温绞去了舌头。
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小宁子将夏温的手握紧了,冰凉的手指没一会儿便升了温。
雪还在下,皇城很快就要变天了。
朱安殿
陆遗倚在榻前,手心里摩挲着温凉的龙纹扣。
小十四如今处理政事越发得心应手,这枚龙纹扣,也该找个机会还给他。尽管先皇临死前将这枚能调遣全部伏龙卫的龙纹扣给了自己,但陆遗很少动用他。这本就小十四的东西,他对权势什么的从不在意,也不想霸占着不还。
先皇将这枚龙纹扣给了自己,他自然也有责任教导小十四。
西荒战事即将结束,休养生息迫在眉睫,国库空虚。下一步,他也该放一放权,提拔提拔新的年轻人才,以为百姓谋福。
二十八岁的生辰在即,可陆遗觉得,自己坐在丞相这个位置上久了,真真耗尽了自己的精力。夜间的大雪停了,陆遗看着外头屋檐上堆积的白雪,竟觉得自己老了许多。
身后传来脚步声,不等陆遗回头腰间便多了一双手环绕,脖颈处是那人温热的呼吸。
“陆遗,雪停了,你憋在朱安殿里怕是也闷了许多天,我带你出去走走罢。”
小皇帝牵住了陆遗的手,小宁子早在殿门口候着将手里的大氅递给了他。
陆遗望了一眼小宁子,似乎想到了他许久没有见过夏温了,才想起夏温早早便自请出宫了,便蓦地开口道:“你师父不在身旁,你倒是比从前稳重的多。”
小宁子心中暗自诽谤,他如今已是太监总管,又日日陪在阴晴不定的小皇帝身边,若是做事再不稳重些,只怕有九条命都丢光了。
“谢丞相大人夸赞。”
陆遗见过从前小宁子莽撞冒失的样子,如今只觉得这宫闱果然熬人,将他身上的那一股子灵气也磨光了,又转头凝望着小皇帝。
小皇帝眉眼也不似从前青涩了,他犹记得,初次进宫,陛下尚未登基,还捧着酒杯逼着自己喝了。他本不爱喝酒,可看清殿下眼中的怒气,也只好仰头将酒一饮而尽。后来,他醉了翻墙摸进了朱安殿,便将眼前这人吃干抹净了。
“走吧。”
陆遗的手指被小皇帝牢牢扣紧了,拉着他一步步走向了远处。